了不起的盖茨比第一章中文版?
了不起的盖茨比
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如果你想感动她,那就戴上金帽子;
如果你可以跳得高,那就为她跳起来。
直到她喊:
“亲爱的,戴金帽子、跳得高的有情人,我一定要得到你!”
——托马斯·帕克·丹维里埃
第一章
在我年纪轻轻、敏感易伤的那些年里,我的父亲给了我一些忠告,直到现在也依然在我脑海里环绕。
“当你想要批评别人的时候,”他对我说,“要记得,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所拥有的优势。”
他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但是我们总是用这种矜持的方式交流也能够相互理解,并且我知道,他想表达的远比这多得多。因此,我倾向于保留判断,缄默不语,这种习惯使得一些奇怪的人对我无所不言,我成为了他们倾倒无聊烦恼的牺牲品。当这种品质出现在一个正常人身上时,那些不正常的人很快就会察觉并且捕捉到。在大学时,我被不公平的指责为一个政客,就因为我知道一些默默无闻者的私密的悲痛。大多数人对我的信任并非是我刻意想要的——因此每当我准确无疑地意识到,一种亲密关系正准备生根发芽的时候,我经常假装在睡觉,假装心事重重,或者摆出一副不耐烦,举止轻佻的样子。因为年轻人的倾诉,或者至少他们所表达的措辞,往往都是相同的,并且被他们明显的遮遮掩掩弄得支离破碎。不对事物妄下定论是一种美好的境界。我现在依然担心自己忘记了父亲教导的,而我也不断重复的令人骄傲的忠告而有所失。“人的基本道德准则生来不同,不可同等看待。”
不过,在对自己的宽容如此自夸之后,我也得承认这种宽容是有极限的。人的行为举止也许建立在坚硬的岩石之上,或者发源于潮湿的沼泽之中,但是如果超过了某个限度,我就不在乎它建立在什么地方了。当我去年秋天从东部回来,我只想让全世界都穿上统一的服装,在道德上永远保持立正的姿势。我不想尽情的用特权去一睹他人的内心世界了。唯有盖茨比是我的例外,就是这本书名字上的那个人——盖茨比,他代表了我真心鄙视的一切。如果人的品格是一系列完整美满的姿态,那么他就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一个,他对他所希望的人生有着相当高的敏感,就好像在和一台能探查到一万英里之遥的地震的精密机器相连。这种敏感性与那种被美名为“创造性气质”的多愁善感无关——这是一种带有希望的非凡天赋,是一种浪漫的聪慧品质。这些我过去从未在任何人身上看到,以后也不太有可能再发现了。不——盖茨比直到最后都是正确的,是那些吞噬盖茨比的东西,那些在他破灭的梦上飘浮的肮脏尘埃,使我对人们失意的悲伤和片刻的欢愉暂时关闭了兴趣。
我们家族三代都是这个中西部城市显赫又富裕的人,卡拉韦家族多少算是个大家族。传闻我们是布克娄奇公爵的后代,但是我们家系真正的创始人是我祖父的哥哥。他五十一岁时来到这座城市,派了一个替身去参加南北战争,自己则做起了批发五金制品的买卖,如今这门生意由我父亲继承了下来。
我从未见过这位伯祖父,但我常被认为长得像他——从我父亲办公室里挂的那幅略显庄严的画像就看得出来。我一九一五年从纽黑文毕业,距离我父亲毕业正好有二十五年。没过多久,我参加了条顿民族大迁徙的延续——世界大战。我彻底的沉溺于大反攻之中,以至于回家之后变得百无聊赖。中西部不再是世界温暖的中心了,现在更像是宇宙破碎的边缘。所以我决定去东部学做债券生意,我了解的所有人都在做债券生意,我想即使再多养活一个我这样的单身男人也不是问题。我的叔叔和婶婶们互相商量此事,最终他们一脸沉重又犹豫地说“那……好吧”。父亲也同意资助我一年。在几经波折之后,我来到了东部,在这个一九二二年的春天,我想我将会永远的留在这里。
现实的是我要在这座城市找个地方住下来。但现在是个湿热的季节,我又刚刚离开我那草木宜人的家乡,所以当办公室的一位年轻人提议,一起在市郊的镇上合租房子时,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找到了房子,是个饱经风霜的月租八十美元的硬板平房。但在最后一刻,公司把他调去了华盛顿,所以我只能独自一人去了郊外。我曾有一只狗(至少在它跑掉之前养了几天),有一辆老旧的道奇轿车和一名芬兰女佣,她为我整理床铺,做早餐,在电炉旁一边工作一边操着芬兰口音自言自语。
刚定居的头几天,我感觉有些孤单,直到有一天早上,有个比我还晚到这里的男人在路旁叫住了我。
“请问西卵区怎么走?”他无助地问。
我告诉了他方向。然后,在继续走路的过程中,我发觉我已经不再孤单了。我成为了一个向导,一个开拓者,一个原住民。他无意间授予了我自由居民的身份。
阳光普照万物,树枝上吐出的大量新叶就像在电影的加速镜头中一样急速生长。我那熟悉的信念再次涌现了出来——在这个夏天,一切又是新的开始。
这里有这么多的书可以读,还有这么多给人以健康的新鲜空气可供呼吸。我买了十几本关于银行、信贷和投资证券方面的书,它们红底烫金——就像铸币厂新印刷的钱币——齐刷刷的摆在我的书架上。承诺为我揭晓那些只有迈达斯、摩根和米西纳斯才知道的卓越奥秘。此外,我还对许多其他书籍颇有兴趣。在大学时我偏爱于文学,曾在某一年给《耶鲁新闻》写过一系列很严肃又平平无奇的社论,我现在决定要把这些兴趣重新带回到我的生活,再次成为一个在各领域都学而不精的专家,也就是所说的“通才”。毕竟——如果你只从一个窗口看世界,那么你更容易获得成功——这并不仅仅是一句玩笑话。
我所租的房子坐落于北美最奇特的小镇上纯粹是偶然。小镇位于纽约东边那个细长又无规则的岛上,那里除了有一些奇特的自然景观之外,还有两个形状独特的半岛。它们离城市有二十英里,在轮廓上完全相同,像一对巨大的鸡蛋。两个半岛中间只隔着一条浅浅的海湾,一直延伸到长岛海峡那广阔而潮湿的“空地”——西半球的那片最温驯的海洋之中。它们并不是完美的椭圆形,而是在接触陆地的末端呈扁平状(就像哥伦布故事中的鸡蛋那样),但是它们形状上的相似一定会成为上空中掠过的海鸥的一个永远的惊奇。而对于无法飞翔的生物而言,更有趣的现象则是这两个半岛除了形状和大小之外,就没有其他相似的地方了。
我住在西卵区,嗯……就是两个半岛中不太时髦的那个,然而这却是最肤浅的标签来形容二者之间那奇异又不详的差别了。我的房子位于蛋形的最顶端,和海峡只有五十码的距离,被两个季度租金在一万二至一万五的豪宅夹在中间。无论用什么样的标准,我右边的那栋房子都是十分庞大的建筑,像诺曼底的某个市政厅的仿造版。豪宅的一边有一座崭新的塔楼,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常春藤。还有一个用大理石修的游泳池和超过四十英亩的草坪和花园。那是盖茨比的宅邸。不过,或许应该说这是一位名叫盖茨比的绅士所居住的宅邸,因为那时候我并不认识盖茨比。我的房子就很碍眼了,不过因为它太小,所以常常被人忽视。因此我才有一隅之地可以欣赏海景,可以看到邻居家的一部分草坪,还能以和富豪为邻聊以自慰,而这一切仅仅只需要每月支付八十美元。
穿过浅浅的海湾,时髦的东卵区的那些白色宫殿倒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中闪烁着光辉。在我驱车前往汤姆·布坎南家中吃晚饭的那个晚上,这个夏天的故事才真正开始。黛西是我的远房表妹,而汤姆和我在大学互相认识。战争结束之后,我在芝加哥和他们待过两天。
黛西的丈夫曾是纽黑文最强的橄榄球锋线球员之一,在各种体育项目中都有所成就,某种程度上说是国内知名的人物。像他这样在二十一岁就攀登到顶峰的人,之后无论做什么都有些令人扫兴的意味。他的家庭是极其富有,即使是在大学,他挥霍金钱的毛病就一直饱受指责,而现在,他从芝加哥搬到东部来的阵势更是让人惊讶的无法呼吸。比如说,他把打马球需要的一群马直接从森林湖运了过来。真的很难理解我这代人里面竟然有人会阔绰到这种程度。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东部。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在法国待了一年,然后不停的辗转于各地,哪里能打马球、能同有钱人在一起,他们就去哪里。黛西在电话里和我讲,这次是彻底定居了,然而我并不相信。我不清楚黛西的想法,但是我觉得汤姆会永远漂泊下去,会带着一丝伤感,试图找回昔日某场不可复现的橄榄球赛中那激动人心的欢腾。
于是,故事发生于那个吹着暖风的夜晚,我开车到东卵区去见这两个我几乎不了解的老朋友。他们的房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精致,是带有乔治王殖民时期风格的红白色建筑,面对并俯视着海湾。长达四分之一英里的草坪起始于沙滩,直到豪宅的前门,其间穿过日晷、砖路和绚丽多彩的花园,最后凭借这股势头,一片碧绿明亮的藤蔓沿着墙壁飘然而上。房子正面是一排法式落地窗,此时在迎接着傍晚的暖风而大大敞开着,窗上反射着耀眼的金光。汤姆·布坎南穿着骑马装,此时正张开双腿站在门廊上。
比起在纽黑文的那些年,他变了许多。如今他三十岁了,身体健壮,留着稻草色头发,表情坚毅,神态高傲。他的脸上最突出的是那两只明亮、傲慢的眼睛,所以他常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印象。即使是他身上那件女气的华丽骑马装,也掩盖不了他身体的强壮。他的小腿似乎将他擦得闪亮的靴子撑得满满,最上面的鞋带也被撑得很紧。当他的肩膀一活动,你可以看见一整块肌肉在他的薄外衣下颤动。这是一副强而有力的身躯,一副残暴的身躯。
他说话的声音——深沉又沙哑的男高音——加深了别人对他易怒的印象。他的话中常带有一些长辈在教训人时的轻蔑,即使是对他喜欢的人也是一样,因此在纽黑文的时候,很多人对他恨到极点。
“不要觉得在这些事情上,我的意见被采纳是因为它是最好的,”他似乎在说,“仅仅是因为我比你们更强壮、更像个男人。”我和他曾在同一个高年级社团里。虽然我们从未关系亲密过,但我总感觉他很认可我,并且希望我也喜欢他那冷酷、不可一世的态度。
我们在阳光充足的门廊上聊了几分钟。
“我找到了个不错的地方。”他的眼睛不停地闪烁着说道。
他用一只胳膊把我转了过来,然后将他那宽大又平整的手掌移动至我面前的景色上——一座下凹的意大利式花园,半英亩花香扑鼻的玫瑰花丛,还有一艘翘鼻子的汽艇在岸边的潮水中摇摇晃晃。
“这地方曾经是属于那个石油大亨德梅因的。”他礼貌又突然地再次把我转了回去,“我们进屋里去。”
我们穿过一条高高的走廊,进入到了一个明亮的玫瑰色房间,两端的法式落地窗将这个房间轻巧的嵌入豪宅之中。闪闪发光的窗户半开着,窗外鲜嫩的青草好像要长到房间里来。一阵微风吹过房间,窗帘像白色的旗帜,有的向里飘,有的向外扬。风将它们朝着天花板上的糖霜蛋糕样的装饰吹去,然后在酒红色的地毯上起起伏伏,就像风吹过海面,留下一道阴影。
房间里唯一完全静止不动的是一张巨大的长沙发,两个年轻的女人坐在上面,就好像飘浮在一个固定的气球上。她们都穿着白色的裙子,裙边如海浪一般随风飘扬,如同刚刚完成了绕房一周的短暂飞行而回来一样。我一定是听着窗帘飘动的啪嗒声和墙上画作的呻吟声呆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听到了汤姆·布坎南关闭后面的窗户的巨响,于是,房间里的风逐渐消失,扬起的窗帘、地毯还有飘浮着的两个年轻女人才缓缓降落在地面上。
我不认识两个人中比较年轻的那位。她在沙发上尽情地舒展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动。下巴微微抬起,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快要掉下来,而她在尽力保持平衡。没有迹象能让我知道,她是否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我——实际上,我惊讶的几乎想出声向她道歉,担心因为我的到来而打扰到她。
另一个女孩就是黛西,想尝试起身。她带着认真的表情将身子微微向前倾,然后莞尔一笑,那是一种莫名的却迷人的微笑,于是我也笑了起来,进入了房间。
“我幸福得要瘫……瘫了。”
她又笑了,好像自己说了什么俏皮话。她拉着我的手过了好一阵,抬起头看着我的脸,向我保证,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想见到的人只有我。这正是她所待人的方式。她悄悄地小声告诉我,那个在保持平衡的女孩姓贝克。(我曾经听说黛西喜欢轻声低语只是想让人们更靠近她一些,但这种无关紧要的流言蜚语并不会减少她的魅力。)
总之,贝克小姐的嘴唇颤动了一下,难以察觉地朝我点了点头,然后迅速地将头转了回去——显然她想保持平衡的东西微微动摇了,给了她一些惊吓。我的嘴里再一次产生了一句道歉话。这种完全自我的表现总是让我既惊讶又敬佩。
我回头看向我的表妹,她开始用带着兴奋的低音向我提问。这是一种想让人听得一字不落的声音,就好像每句话都是安排好的并且只弹奏一次的音符。她的容貌忧伤而惹人怜爱,并且带有活泼的内容在上面:明亮的眼睛,鲜艳又动情的小嘴,但她的嗓音里却拥有令人激动无比的东西,会让所有爱过她的男人难以忘记。那种感觉,像是一种想要放歌的冲动,一声“听着”这样的低语,或者一件美好的承诺,告诉大家她刚刚经历了快乐又兴奋的事情,而这样愉快的事情随即又会再次发生。
我告诉黛西,我前往东部的途中在芝加哥停留了一天,有十几个人要通过我来向她问好。
“他们有想我吗?”她欣喜若狂地喊道。
“整个城市都孤单寂寥。所有车子的左后轮都涂成了黑色,就像哀悼用的花圈。城市北边的海滨,整夜都是连绵不断的哭声。”
“太棒了!我们回去吧,汤姆。明天就回!”随即她又毫不相干地说:“你应该看看宝宝。”
“我很愿意。”
“她还在睡觉。她已经三岁了。你还没见过她吧?”
“从没见过。”
“喔,你应该看一看她的。她是——”
一直在房间里不断徘徊的汤姆·布坎南在我身边停了下来,将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现在在做什么,尼克?”
“我在做债券生意。”
“和谁?”
我告诉了他。
“从没听说过他们。”他断然地评论说。
这让我有点生气。
“你会知道的,”我简短的回答道,“你如果待在东部你会知道的。”
“噢,我会待在东部,你不用担心。”他瞥了一眼黛西,然后又看向我,好像在警戒着什么东西。“如果我住到别的地方去,那我就是个该死的蠢货。”
“确实!”就在这时贝克小姐突然说道。我因此吓了一跳——这是我进入房间以来她说的第一句话。显然,她也像我一样吃惊,因为她打了个哈欠,然后用一系列熟练又迅速的动作站了起来。
“我浑身都僵了,”她抱怨道,“我自己都不记得我在沙发上躺了这么久。”
“别看着我,”黛西反驳说,“我整个下午都在劝你去纽约。”
“不了,谢谢,”贝克小姐对着刚从食品室里拿来的四杯鸡尾酒说,“我在一丝不苟地训练。”
汤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是吗?”他将酒喝得一干二净,就好像那是杯底的最后一滴,“我倒要看看你能做成什么事。”
我看向贝克小姐,想知道她“做成”的事指的是什么。我喜欢看着她。她是个体型纤细,胸部娇小的姑娘,她姿态挺拔,从她像军校学生那样挺直的腰板可以看得出来。她那被阳光照射得眯起来的灰色眼睛转而看向我,在她的苍白、迷人又带有些不满的脸上,我感受到了一种礼貌、回敬般的好奇。此时,这使我想起我好像曾经见过她,或者见过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区,”她轻蔑地说,“我认识那里的人。”
“我一个人都不认——”
“你一定认识盖茨比。”
“盖茨比?”黛西追问道,“哪个盖茨比?”
在我想说他是我的邻居之前,就被人告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的胳膊被汤姆·布坎南肌肉紧绷的手臂紧紧夹住,强制性的把我带出了房间,仿佛在把一颗棋子移动到另一个格子上。
两位年轻的女士将手轻轻搭在她们苗条又慵懒的腰上,先于我们走进了迎着落日的玫瑰色门廊。在微风的吹拂下,餐桌上的四支蜡烛也跟着闪烁起来。
“为什么要点蜡烛?”黛西皱着眉头反对说,然后用手指将蜡烛熄灭。“还有两个星期就是全年白天最长的时候了。”她容光焕发地看着我们,“你们有没有总是盼望这一天的到来但却错过了?我总是期待白天最长的日子,然后又忘记了。”
“我们应该计划一下。”贝克小姐在桌前坐下,打着哈欠说道,好像正准备上床休息一样。
“好啊,”黛西说,“我们计划些什么?”她无助地转向我,“人们都在计划什么?”
我正要回答她,却发现她在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小指。
“看!”她抱怨道,“它受伤了。”
我们都看过去——指关节有些青紫。
“这是你弄的,汤姆,”她指责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是这就是你弄的。这就是我嫁给一个粗鲁的人的报应,一个又高又大又笨重的——”
“我讨厌笨重这个词,”汤姆生气地反驳说,“即使是开玩笑。”
“笨重。”黛西重复了一遍。
有时她和贝克小姐进行短暂的聊天,会不惹眼地开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但从不让人觉得唠叨。她们的谈话就像她们穿着的白色连衣裙,以及不带有任何欲望的、冷淡的眼眸一样清爽。她们就在这里,时而附和着汤姆和我,仅仅保持着一点礼貌的愉悦,同我们聊来聊去。她们知道此刻的晚餐和不久之后的夜晚很快将会结束,会在不经意间消失无踪。这与西部截然不同。西部的晚会总是一个阶段紧接着下一个阶段,直到其结束,使人在期待中不断地失望,或者对结尾的到来感到忐忑不安。
“你让我觉得自己不够文明,黛西。”我喝着第二杯虽然带点软木塞味但仍然味道不错的红葡萄酒,坦诚地说道。“你能不能聊点庄稼或者别的什么?”
我的这番话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复。
“文明正变得支离破碎,”汤姆猛然说道,“我现在对任何事物都持有一种糟糕的悲观态度。你有读过戈达德写的《有色帝国的崛起》吗?”
“没有,怎么了?”我回答说,对他的语气感到有些惊讶。
“喔,这是一本好书,每个人都应该去读一读。书里说,如果我们不小心,白种人就会——就会被彻底地淹没。这些都是科学的结论,已经被证实了。”
“汤姆变得越来越深刻了。”黛西脸上带着不经意的忧伤表情说。“他看的都是些单词很长很晦涩的书。我们刚说的那个单词是什么来着——”
“我说,这些书全都是科学的,”汤姆不耐烦地瞟了她一眼,坚持说道。“这家伙把所有事都讲清楚了。这取决于我们占统治地位的人种要提高警惕,不然其他种族就要控制一切。”
“我们要把他们打倒。”黛西小声说着,迎着强烈的夕阳光频繁地眨眼。
“你应该住在加利福尼亚——”贝克小姐刚开口,但是汤姆在椅子上重重地挪了挪身子,打断了她的话。
“书里讲,我们都是北欧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以及——”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对黛西轻轻点了点头,把她也囊括进去,然后黛西又向我眨了眨眼。“我们创造了一切能构成文明的东西,恩,科学和艺术等等。你们懂吗?”
他在这方面的专心总让人觉得有些可悲,好像他的这种自满虽然比以前更强烈,但对他而言已经远远不够了。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男管家离开了门廊,黛西抓住这个空当,朝我这边靠过来。
“我打算告诉你一个家里的秘密,”她兴奋地小声说,“是关于男管家的鼻子的。你想知道他鼻子的事情吗?”
“我今晚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他并不是一直都当管家。他曾经在纽约专门给人擦银器,那户人家有可供二百多人使用的银器。他得从早擦到晚上,直到最后他的鼻子开始出了问题……”
“情况变得越来越遭了。”贝克小姐说。
“是的,变得越来越糟,最后他不得不辞去了工作。”
有那么一刻,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充满着浪漫和柔情,洒落在她热情洋溢的脸颊上。她的声音使我不自觉地向她靠近,屏息倾听——随后,余晖褪去,每一束光都带着不舍的眷恋离她而去,就像孩子们在黄昏时刻离开一条充满欢声笑语的街道。
男管家回来了,在汤姆的耳边悄悄说了些话。汤姆皱了皱眉,把椅子向后推开,一声不吭地走进了房间。汤姆的离开好像唤起了黛西内心中的什么东西,她再次往我这边靠近。她的声音婉转动听,像是在唱歌一样。
“我喜欢看你在我的餐桌前,尼克。你使我想起一朵——一朵玫瑰,一朵纯正的玫瑰。不是吗?”她看向贝克小姐,希望得到她的肯定,“一朵纯正的玫瑰?”
不是的,我一点也不像玫瑰。她只是在随便乱讲,但是她的话里却涌动着一股撩人心扉的温情,仿佛她的真心已隐藏在她那令人窒息又激动人心的言语中,而此时正在试图向你敞开。然后,她突然把她的餐巾扔在餐桌上,说了声抱歉就走进了房间里。
贝克小姐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有意地不表达任何意见。当我正想说些什么时,她警觉地站起身,用警告般的声音说了声“嘘”。房间里可以听到一阵被故意克制的但情绪激烈的交谈声,贝克小姐毫无顾忌地探过身去,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那连续的谈话声听起来在发颤,音调时高时低,然后就完全停止了。
“你所提到的盖茨比先生是我的邻居——”我开口说道。
“别说话。我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天真地问道。
“你意思是你不知道?”贝克小姐着实感到惊讶。“我以为所有人都知道。”
“真不知道。”
“这——”她犹豫地说,“汤姆在纽约有个女人。”
“有个女人?”我茫然地重复道。
贝克小姐点了点头。
“她至少应该识趣点,别在晚餐时给他打电话。你不这样认为吗?”
在我理解她的意思之前,传来了一阵裙摆的摩擦声和皮靴的嘎吱声,汤姆和黛西回到了餐桌上。
“真没办法!”黛西故作欢快地大声说。
她坐下来,疑惑地打量着贝克小姐和我,然后继续说,“我向室外看了一会儿,外面可真浪漫。有一只鸟停在草坪上,我想它一定是一只搭乘着‘冠达’或者‘白星’公司的邮轮来到这里的夜莺。它一直在唱歌——”她的声音也像在唱歌一样,“这多浪漫啊,你说是吗,汤姆?”
“非常浪漫。”他说道,然后一脸苦闷地对我说,“如果晚饭后天色还早,我想带你看看马厩。”
房间里的电话铃声让人诧异地再次响起,随着黛西坚决地向汤姆摇头,关于马厩的话题——实际上是所有的话题,都在空气中消失殆尽了。在我对餐桌上最后五分钟的残存记忆中,我记得蜡烛又被毫无意义地点燃,我意识到自己想正视每一个人,但又想避免对上眼神。我猜不到黛西和汤姆正在想什么,但是面对这第五个客人的尖锐如金属般的催促声,我怀疑即使像贝克小姐这样淡定从容的人,也没办法完全置身事外了。对于某种性格的人来说,或许会觉得这种情况很有趣——但我的本能反应是立刻打电话报警。
不用说,马的事情再也没被提起。汤姆和贝克小姐之间隔着几英尺的暮色,一同漫步返回书房,好像要去为一具真实存在的尸体守夜。而我则装出一副看起来饶有兴致又有些不知情的样子,跟着黛西穿过一连串相互连接的长廊,最后走到了房前的门廊。在它幽暗的阴影下,我们肩并肩坐在一张柳条制的长靠背椅上。
黛西双手捧着脸,仿佛在感受它可爱的形状,她的眼睛逐渐向天鹅绒般的暮色望去。我看得出那些混乱的情绪在困扰着她,所以我问了一些我觉得能让她平静下来的问题,是关于她的小女儿的。
“我们互相都很不了解,尼克。”她突然说,“虽然我们是表亲。你都没有参加我的婚礼。”
“那时我还没从战场上回来。”
“是啊。”她犹豫了一会儿。“唉,我过得很糟糕,尼克,我看透了一切。”
明显她有变成这样的理由。我等待着下文,但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于是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勉强地把话题又转回了她的女儿上。
“我想她会说话,会——吃饭,所有事都会了吧。“
“嗯,是的。“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我。“听着,尼克。让我告诉你,在她出生的时候我都说了什么。你想听吗?”
“非常想。”
“听完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看待——所有事物。唉,她出生还不到一个小时,天知道汤姆跑到哪儿去了。我从麻醉中醒来,感觉自己完全被抛弃了。然后我立刻问护士,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告诉我是个女孩,于是我转过头,眼泪就流了下来。‘好啊,’我说,‘我很开心她是个女孩。我希望她会成为一个傻瓜——这是这个世界上女孩们最好的出路,做一个漂亮的小傻瓜。’”
“你看,反正我觉得所有事情都很糟糕,”她继续坚定地说。“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即使是思想最先进的人。我全都知道。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东西都见过,什么事都做过。”她的眼睛闪烁着光,用一种傲慢的方式环顾四周,这像极了汤姆。然后她带着令人恐惧的轻蔑笑了出来,“世故啊——上帝,我久经世故!”
她的话音刚落,不再迫使我去注意和相信她的话时,我察觉到她所说的话并非发自真心。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好像整个晚上都是一场骗局,就是为了从我这里索取一份安慰感。我等待着,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向我,可爱的脸上露出百分之百的傻笑,似乎在宣告她和汤姆已经成为了一个著名的秘密社团的会员。
屋里,那个深红色的房间灯火通明。汤姆和贝克小姐各自坐在长沙发的两端,她为他大声朗读《星期六晚邮报》——那些没有起伏的、含糊的词语结合在一起,像一种令人安心的旋律。灯光照亮了他的靴子,但映在贝克小姐如秋叶般的黄头发上,却显得暗淡无光,每翻动一下报纸,她手臂上纤细的肌肉便随之颤动,纸页也在灯光下闪烁。
当我们进屋的时候,她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们先别说话。
“未完待续,”她说,随即把报纸扔到桌上,“敬请期待下期。”
她的膝盖不停地抖动,仿佛身体在宣告它早就不耐烦了。于是,她站了起来。
“十点了,”她说,好像在天花板上看到了时间,“好女孩要去睡觉了。”
“乔丹明天要去参加锦标赛,”黛西解释道,“在韦斯特切斯特那边。”
“哦——原来你是乔丹·贝克。”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她很面熟了——在报道阿什维尔、温泉和棕榈海滩体育赛事的报刊照片上,她那惹人喜爱又显得轻蔑的表情我已经看到很多次了。我也听说过她的一些故事,一些挑剔的、令人不悦的故事,但是内容我已经忘记很久了。
“晚安,”她轻轻说,“八点叫醒我,可以吗?”
“如果你能起得来。”
“我会的。晚安,卡拉韦先生。下次见。”
“当然会再见的,”黛西肯定地说,“事实上,我还想促成一桩婚事呢。你常过来坐坐,尼克,然后我会——嗯——把你们撮合到一起。你懂的——意外地把你们锁在衣橱里,或者用一艘小船把你们推到海上去,全都是这种事——”
“晚安,”楼梯上的贝克小姐喊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她是个好女孩,”过了一会儿,汤姆说,“他们不应该让她这样在全国到处跑。”
“谁不应该这么做?”黛西冷冷地问。
“她的家人。”
“她的家人只有一个姑妈,都能有一千岁了。而且,尼克会照顾她的,是吧,尼克?这个夏天她会在这儿度过很多个周末。我认为这里的家庭氛围对她有好处。”
黛西和汤姆彼此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她来自纽约吗?”我立刻问道。
“她来自路易斯维尔。我们在那里度过了纯洁的少女时代。我们美丽又纯洁的——”
“你是不是在走廊和尼克说了一些交心的话?”汤姆突然问道。
“我有吗?”她看着我,“我好像记不清了,但我想我们谈到了北欧民族。对的,我确定我们聊到了。不知不觉就聊上了这个话题,你明白的——”
“别相信你听到的一切,尼克。”他劝告我说。
我轻描淡写地说我什么也没听到,几分钟之后我就起身准备回家了。他们同我一起出了家门,肩并肩站在一方明亮的灯光下。正当我启动了汽车时,黛西不容分说地喊道:“等一下!我忘了问你一些事情,很重要的事情。我们听说你在西部和一个女孩订婚了。”
“是啊,”汤姆友好地附和道,“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这是谣言。我这么穷。”
“但我们听说了,”黛西坚持道,我惊讶于她又像鲜花一样绽放了。“我们从三个人那里听来的,所以一定是真的。”
当然,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但我确确实实没有订婚。事实上,那些谣传我要结婚的流言蜚语,正是我来到东部的原因之一。你不能因为谣言就不和一个老朋友来往,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打算因为谣言而同她结婚。
他们的关心有些令我感动,并且使他们不像那种遥不可及的富人——不过,当我驱车离开时,我感到困惑,还有一点厌恶。照我看来,黛西现在应该做的就是马上抱着孩子离开这个家——但是她的脑袋里很明显没有这种想法。至于汤姆,“他在纽约有个女人”这件事真没让我有多吃惊,我更惊讶于他会被一本书弄得情绪低落。某种东西使他对一些陈腐的思想感兴趣,好像由他的强健身躯所承载的自高自大已经不能滋养他那专横武断的心了。
盛夏的景致已然显露在路旁旅馆的屋顶和修车行门前的空地上,一台台崭新的红色气泵此时正沐浴在月光之中。我回到在西卵区的家后,将车停在了车棚下,在院子里的一台被弃置的割草机上坐了一会儿。晚风渐息,只留下一个聒噪又明亮的夜晚,树上有鸟类在不断拍打着翅膀,青蛙奋力鸣叫,蛙鸣如同经久不衰的风琴声,仿佛大地的震颤。一只猫的剪影摇摇晃晃地穿过月光,当我转过头去看它的时候,发现自己并非孤单一人——五十英尺之外,有一个人出现在我邻居家豪宅的阴影中。他站在那里,双手插进衣袋,正抬头仰望着夜空中的点点银星。他那悠闲从容的举止和站在草坪上的稳健姿态让我意识到,他就是盖茨比先生,他出来确认我们头顶上的哪一片天空是属于他的。
我决定和他打个招呼。贝克小姐在晚餐上提到了他,这可以用来做自我介绍。但是我没有去打招呼,因为他突然给了我一个他正满足于独处的暗示——他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朝着黑暗的海水伸出双臂,尽管我距离他很远,但是我敢肯定他在颤抖。我不由自主地向海面望去——那里除了一盏孤独的绿灯之外,什么也没有。灯光显得微弱又遥远,那或许是一个码头的尽头。当我再次看向盖茨比时,发现他已经不见了,我又独自一人留在这不安宁的夜色之中。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