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男,1978年生,做家,学者。先后就读于南京大学、香港大学,文学博士。现任高校中文系传授。著有小说《燕食记》《北鸢》《墨雀》《瓦猫》《七声》《戏年》《问米》《浣熊》《谜鸦》,文化漫笔《小山河》《梨与枣》等。做品被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国文字。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国好书”奖、“华文好书”评委会特殊大奖、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开展奖等奖项。长篇小说代表做两度获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曾获颁“海峡两岸年度做家”、《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
《燕食记》赏读
引 首
一盅两件
市廛尽处有快阁,为行人茶憩之所。
——金武祥《粟香漫笔》
荣师傅出走了。我的工做伙伴小湘说。
那动静对我不啻惊雷。很快,媒体就发了报导,说九十六年的老店“同钦楼”将在岁尾毕业。
我仓猝赶到了中环。当天同钦楼竟然闭门不开,外面贴了张字条“东主有喜”。但隐约却听到里面有声音。看向二楼,老旧的满洲窗,依稀能看到灯光。我打德律风给小湘。小湘说,你还不晓得吧,里面正在奥秘地拆修。传闻店又不关张了,要易主了,改了个名喊“同钦茶馆”。你猜是谁接了盘,就是店里的本来的八个老伴计。
我问,那荣师傅呢?
小湘道,他是前朝元老,天然不想留了。
我心里一阵寂然,想了一想,对小湘说,我要见荣师傅。
说起来,跟那个茶室文化的研究项目,算是我一个夙愿。但并不是如方案书中挽救式微传统文化那么可歌可抽泣。祖父上世纪四十年代,曾经短居粤港,在他一篇旧文里,切当而生动地写过广式的点心。此中又重点地写了同钦楼,罕见文字间埋躲很多机趣。一个谈不上是老饕的人,竟在莲蓉包上盘桓了许多翰墨,那足以让我猎奇。
当初来香港读书,家族晚辈为我接风,便在那家同钦楼。那也是我第一次领略“一盅两件”。广东所谓的“茶室”,“吃茶品茗”的阵仗,热闹得不像话。人头攒动,茶博士穿越其间,眼看六路,竟似乎与所有人都十二万分的熟稔。一个熟客刚坐下来,他便拿起只钩杆,利索索地未来客的鸟笼,挂到天花上,旋即使走往另张桌子拾掇招唤。我其时瞠目,浑然不觉身处香港闹市,似乎进了某个民国戏的摄影棚。同钦楼的满目炊火,让我一会儿就爱上了。叔公一口气在点心纸上划了十几个小笼。叉烧肠粉、虾饺、粉果、豉汁凤爪,实是满目琳琅。食了片刻,那伴计按例来拾掇碗盏,仍是利索,用国语同化广东话问我,后生仔,边一样更好食?我想一想,指一指面前的一笼。伴计便有些顾盼自雄,说我们家的莲蓉,恐怕整个省港,也找不出第二家来。
叔公问,阿关,荣师傅在不在?
伴计眨眨眼,说,毛生,那莲蓉包的味道那么正,你倒说他在不在?
叔公便笑说,他若不忙,我跟他打个招唤。
过了一会儿,便见后厨,摇扭捏晃地走出了一个胖大体态的人。满面红光,头发则是茂盛雪白的。他很乖巧地在人群中闪身而行,一路拱手,和每座的门客贺着新年。而似乎人人也都熟悉他。老些的,都回拱手。坐得远的,喊身边的孩童过往,将利是塞到他的厨师服的口袋里。
走到我们那一桌,他喜气洋洋地说,毛生,恭喜发家。
我就那么和荣师傅熟悉了。荣师傅是同钦楼的行政总厨,从老字号迁港,历经三朝。在店里的威信足够,对我总像是个爷爷辈的人,笑得好像他手打的莲蓉,温软厚糯。因靠近港大,后来一些年,我也很习惯多来帮衬。特殊是有来港玩耍公干的伴侣,想要体验地道的广式茶室。同钦楼天然是不贰之选。在店里碰见荣师傅,他便按例送我一笼莲蓉包、一笼流沙包。略微闲一些,竟然坐下来,跟我和伴侣聊天,讲起了古。多半是他和我祖父在广州初见时的往事,又若何在香港重逢,令人心中怅然。只是他每回说起那些故事,总有细节上的些微差别。关于碰头的年份,或是祖父最喜好饮的普洱,来自哪个山头。那些都是末节,我就好脾性地由着他兴高摘烈。口若悬河间,听得我一寡伴侣心驰憧憬。如许久了,我忽而觉得他那一遍遍讲述的故事里,有能够为之纪念的工具。那设法挥之不往。后来,发现了祖父的那本条记,更觉得如冥冥中示。思量再三,我便申请了一个关于粤港传统文化的口述史研究项目,诡计好好地和荣师傅谈一谈。
谁知一番苦心,足预备了两个月,待到要和荣师傅碰头,却碰着了同钦楼“政变”。先前有些风吹草动,时有耳闻,但我并未当回事。想九十六年的老店,汹涌澎湃也履历过。那点暗流,怕最初也只是一波微澜,何足挂齿。只当是本港传媒一惊一乍。没承想,很快就比及同钦楼毕业的动静。再后来,又是易主的传闻,甚嚣尘上。
我对小湘说,我要见荣师傅。
小湘踌躇,道,见了面,他也未必情愿谈啊。店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怕他在气头上。
我说,他如果就此退休,我就更得往看看他一下了。
我们在荣师傅家里见了面。
荣师傅脸上并没有一些异样。以至没有常日忙碌的怠倦之色,面庞伸展,更容光焕发了些。
他见了我非常兴奋,拿出一整个“金枕头”,喊身边的人劈开来给我食。我赶紧婉拒,一来我确实欠好榴莲。二来荣师傅家空间其实不大,若是劈开整只“金枕头”,那味道挥之不往,天然是满室“芬芳”。
做为同钦楼的行政总厨,辛勤了几十年,荣师傅住得不算宽阔,以至可说是简单。西环坚尼地城,四十年的老唐楼,两室一厅。年久失修,空调霹雷做响。我的目光,在窗前被经年炊火熏得发黑的神龛眷恋。神龛里的关老爷横刀立马,神摘奕奕。下面的香烛,堆叠着几个不甚别致的供果。
荣师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家有房屋千栋,瞓觉只得三尺。我那把老骨头还有几年,一小我足够了。
我晓得荣师傅中年丧妻,鳏居多载。呕心沥血在几个儿女身上。传闻都很有前程,一个在加拿大做金融;香港的一个,是出名律所的合伙人。他身边那个斑白发的人,精干体态,青黄神色。容貌非常恭谨,应该不是他的子女。
未待我阐明来意,荣师傅先和我冷暄了许久。问我在学校里的工做可忙,升职了没有,有没有被女学生喜好之类。我逐个应他。他兴奋地说,叻过你阿爷昔时,在大学必然好得!
我末于问,荣师傅,您实的不做啦?
荣师傅目光明灭了一下,又黯然下往,低声道,早些年米寿都过了,做不动了。
我说,您那打莲蓉的手艺,是撑住了同钦楼的。
荣师傅笑一笑,问,毛毛你倒说说,要打好莲蓉,至重如果哪一步?
我自认为做足功课,便说,挑出莲心?挑走了才没有苦味。
荣师傅叹口气,说,至重要的,其实是个“熬”字。
见我缄默。荣师傅嘴里起了个调,吟起一收曲,“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他眼睛笑吟吟,渐渐又阖上,声音却清凉。那收曲我听他在茶室里唱过,是他少年时在“得月”的师傅教的。师傅姓叶,手把手教他打莲蓉。
你问是怎么个“熬”法?荣师傅停住,睁开眼睛看着我说,我就说说本身那颗老莲子吧。自我在得月阁,由“小按”做起,现在已经七十年。你爱听,我跟你讲讲古。光绪十五年,“得月”在西关荔湾开张,第一代的老店主是“茶室大王”谭钟义。集资的法子,股东一百二十二人。一九八四年“得月”拆修,我往督场,在财政生锈的铁柜里发现了那本食满尘埃的“股东簿”,上面载着进股时每一位股东的名字及进股数。算下来,才晓得昔时谭先生的大手笔。进股数四百一十四,金额合一万三千两白银。那是什么概念,相当如今三百万港币。你说那钱可都用在了什么处所?现在“得月”没了,成了茶艺博物馆。我带你往看过,百多年的老房子,那楼梯、门窗、椽梁,可有一处不砥实?那都是进口的乌木、紫檀、酸枝。海黄的满洲窗,是西关木雕名家陈三赏一扇扇雕出来的;一楼墙上挂的瓷画,是广彩阿头潘老驹一幅幅烧出来的。香港的威廉道“同钦”分店,如法炮造,处处见底气,可是他隔邻“荣羽”一个扮高档的新茶室可比得上的?“同钦”的老掌柜严先生,人厚道,建国后还陆续给广州的股东们每年分红,曲到大陆公私合营。为什么?就是为了有良心啊。现在呢,那些股东,数一数,竟然全都没了。
我昔时一个后生仔,生生地把股东们都熬走了。那七十年,同钦楼风里浪里,里头的,外头的,几次要关门的传说风闻。我呢,都当它是雨打窗,尽管在后厨,打我的老莲蓉。往了莲衣,少了苦头,深锅滚煮,低糖慢火。那再硬皮的湘莲子,火候到了,时辰到了,就是要熬它一个稔软没脾性。
说起来,昔时得月阁,假设没我师祖爷打得那一手好莲蓉,哪里有如今的广式月饼。更好的时候,我师父教我揣摩用枣蓉、杏蓉和莲蓉一路造出了“同钦三蓉”。那在昔时的香港啊,可风行一时。到了中秋,加班都赶不上。因为意头好,还流进了暗盘。香港人那会儿都说,是“一盒三蓉一条金”啊。
可现在,谈起“同钦”,可还有人记得那个?报纸上那些,我都不忍看。什么茶室版的“溏心风暴”,争产,分炊。说起来,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竟然闹成了如许。大爷和二爷是都没了,可是哪一家少了糟心账。大爷家两房历来不合,那些年却齐了心地对于未过门的三奶。一份遗嘱闹得沸沸扬扬。遗嘱假不假,有公论。可那人丢出往了是实的。才消停下来,二房的老三教剑道又教出了非礼案。年尾刚摆平了,二爷家阿谁略微前程的,想分炊开分店,又给大房的六个堂兄妹斗得焦头烂额。人急了,爆出“同钦”特许派司上最初一个股东往世,已是无牌运营。无非是要本身独立门户,名正言顺。那可好了,那不素性的六兄妹,破罐破摔,竟然要将产权卖给外人。要关门!九十六年的老店啊,挨过九七金融风暴,撑过〇三年的沙士,他们说关,就关?!
听到那里,我末于大白了过来,说,所以那店,让那八个老伴计盘下来了。
荣师傅愣一愣,笑了,说,是特许运营权,一次过三年期租。那帮老家伙,哪来那么多钱,月租金就是四十万啊。那不是赶上了大金主了吗?哈哈哈。
我嗫嚅了一下,荣师傅,莫不是……
荣师傅仍是笑,环顾周遭,说,毛毛啊。你荣师傅生活再不济,蒙老掌柜的提携,也是住过西半山独立屋的人。
他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都是身外物。那同钦楼啊,熬过了所有的人,连同我那把老骨头,也熬到了今天。你说说,是不是合该和它同生共死,总得帮它熬到百岁整啊。
我说不出话来。
荣师傅说,那事除了那帮老伴计,没什么人晓得。都怕那帮媒体搞搞震,你可得口密密,否则以后都食不上师傅打的莲蓉包!
我说,荣师傅……
荣师傅说,只是,店里的人啊,只当我是个缩头龟,有难,都让八个伴计给顶了。我退休回家落安逸。现在啊,连我的门徒们,都不来看我喽。倒只要那个昔时叛师门的,还三不五时来看我一眼,怕我死不掉。
他斜眼看看身边精瘦黧黑的汉子,一头短发苍苍,始末缄默浅笑着。荣师傅说,山伯,店里现在如许,我是再欠好说了。毛传授那个研究方案,你给我好好弄出来。
我客气道,伯伯,费事你。
荣师傅哈哈大笑,说,快别把他喊老了。他是梁山伯的“山伯”,他可有故事着呢,让他本身给你渐渐讲。
他吩咐山伯,说,你带毛毛往食饭。下战书往你死鬼老岳丈的店,看看。
我猎奇地问,也是茶室吗?
荣师傅有意做出不屑的样子,说,一个不三不四的小馆子。你可能看不上。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