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晔旻
《碌碌有为：微看汗青视野下的中国社会与公众》那个书名，很随便令人想起成语“无所作为”。那个词能够逃溯到史记里的“九卿碌碌奉其官”一句，显然是个贬义词，用来描述平无能庸，无所做为。只不外，相关于少少数青史留名的贵爵将相来说，绝大大都人的一生也都是在无能里渡过，不外不算是“卢瑟（loser）”的话，用“无所作为”描述也不算过火。为何那本书的做者却要反其意而用之，化为“碌碌‘有’为”呢？
做者在“自序”里就阐了然那个问题。传统上由贵爵将相与英雄俊杰，至少也是祖冲之如许的科学家写就的汗青，称之为“大汗青”。细究起来，那个词大约是美籍华裔汗青学家黄仁宇（1918-2000）率先利用的。它确实切含义其实与单纯宏看视角看汗青还不完全一样。但此类“大汗青”的用处却没什么争议，那就是太史公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所说的“究六合之际，通古今之变”。相关于此，则是《碌碌有为》一书带给读者的“微看史”。根据做者所下的定义，“微看史对汗青的意义，就像在显微镜之下对细胞停止看察，偏重点不在宏看事务和精英文化，而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做者也在“引言”里对进一步明白了全书的大旨：“那本关于中国社会史的书，旨在从差别的视角来看察中国人的生活，看察他们曾经存在的体例”。
如许的话语，或许会让读者很天然联想到法国闻名汉学巨匠，法兰西学院院士谢和耐 (JacquesGernet,1921-2018)的名做《蒙元进侵前夕的中国日常生活》。那本书的独到之处，正在于详尽描述了南宋王朝的下层社会通俗人的生活。大约能够回于那一类型的做品，大约还有不怎么出名的《晚期农耕文明》（郭星云/著），那本书描写了做者故土（华北一农村）旧时的村落社会生活。比拟之下，《碌碌有为》涉及的范畴则要远远过之。从时间看，《碌碌有为》大致笼盖了宋至民国的千年光阴。从地区上看，《碌碌有为》也不限于一城一地，而是涵盖了大半个中华邦畿。正因其牵扯甚广，做者将全书分红了上下两部。上部聚焦于“人、日常与文化”，而下部的主题则是“家，群体和法令”。
令人感兴致的是，很大水平上，《碌碌有为》展示给读者的阿谁传统中国社会的面孔，是通过杜二嫂及其家庭的生活来表现的。那位杜二嫂生活在上世纪上半叶的四川。后人要感激1944年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学生杨树因在本身的结业论文里搜集了杜二嫂一家的生活材料，才让那个小人物被汗青记住了，或者用做者的话说，成为“我们洞察中国社会的一个窗口”。
杜二嫂生活在川西农村，可又不完满是种地的。她家租种的粮食几乎全数是家庭（她、婆婆及三个子女）自用。至于日常开销甚至家庭财产的积存，则次要依靠的是加工生丝、售卖丝绸。那听上往就是传统的“男耕女织”（固然杜家似乎贫乏壮劳力），但就是那种通俗之极的消费体例，也与世界大势有着微妙的联系关系。
19世纪中叶的鸦片战争翻开了中华帝国的国门，随之而来的是西方国度机械化消费的洋布、洋纱大举侵略中国，严峻冲击了中国传统的家庭手工业。四川的纺织业也因而陷进萧条。但日本侵华战争的发作以及日本帝国主义者对中国沿海工业的毁坏，不测阻断了海外纺织品输进中国内地的道路。那就在无形中为杜家如许的丝织户创造了优良的商机，使得一个农村家庭几乎完端赖着家庭手工业存活了下来。“国度的大命运便与小我和家庭别致地联络在一路了”。不只如斯，因为手工业的昌隆。杜二嫂还有才能为大儿子举办颇为慎重的婚礼。那场婚礼消耗了两万多元，而其时在杜家工做的一个男络丝工的年工资不外3200元。
当然，那也不是说，传统的中国农村，就可以过着“田园村歌”一般的美妙生活。恰好相反，“以农业为主的传统中国，农人的生活程度也跟着时间、事务发作改动，绝大大都农人都挣扎在保存线上”。《碌碌有为》也提到，即使是对杜二嫂而言，大儿子成婚时也只能租了隔邻一间房子做为暂时的新房，而不是另建新房。以此可见，盖新房对农村家庭来说是底子承担不起的。杜二嫂家承担着经济压力的另一个例子恰是大儿子的此次慎重婚礼自己——背后的经济学算计。婚礼定于腊月二十七。从时间上看，因临近年关能够节约一次酒席的开收。 而刚嫁进杜家的新娘子几乎没能过上一天安逸日子——在成婚的第二天，杜二嫂就已经给新婚燕尔的姑娘安放好了在纺织机房里的工位。无怪乎做者因而慨叹，“我们想象中婚礼的浪漫，让位于婚姻更现实的功用”，也就是增加家庭的劳动力。
另一方面，中国有句古话，喊做“齐家、治国、平全国”。而将小我家庭与国度联络起来，则是“宗族”。在做者看来，古代中国的政治轨制也恰是“由家族而国度，国度混合于家族”。那一切起始于西周成立的“宗法轨制”。简而言之，周天子既是整个姬姓的大族长，也是周王朝的统治者，而他的嫡长子（假设有的话）将继续他的地位。诚然，春秋以降，礼乐征伐“由天子出”一变成“由诸侯出”，再变成由“卿医生出”。那就是孔子所说的“礼崩乐坏”。但宗法轨制在仍是在必然水平上保留了下来：一个家庭以父亲为首，那是“父权”，一个宗族以男性族长为首，那是“族权”，一个国度以皇帝为首，也就是“皇权”。
假设说，那些的阐述稍显笼统的话，《碌碌有为》为了让读者了然古时宗族的意涵，还特意举出了《红楼梦》的例子。曹雪芹笔下的贾家，最有势力人物天然是贾母。那一点似乎与掌握族权的男性族长身份有差别。但做者指出，写做《红楼梦》的曹雪芹是旗人，而在满族人家庭里，女性地位较高。因而就呈现贾母掌握权益那一“特例”。而在其他方面，贾家内部能够说是处处表现了宗族中的森严品级。好比贾环有一次跟宝钗、香菱等人赌博，输了还耍赖引来嘲笑。贾环回到生母赵姨娘那里起诉，成果赵姨娘说“谁喊你上高台往了”。意思就是贾环那个庶出子的身份，是没法跟嫡出孩子们比的。那件事原来就完毕了，谁知刚好王熙凤路过听到，驳倒赵姨娘，大意是贾环轮不到赵姨娘教训，他固然是庶出，也是贾家的奴才。按辈份说王熙凤仍是赵姨娘的晚辈，可那番话说的赵姨娘一声也不敢吭。那就是因为王熙凤是明媒正娶的正妻，辈份虽小也有怒斥赵姨娘的资格。能够说，那一番对话，如果不领会古代的宗族轨制，是很难体味到《红楼梦》书中人物的心境的。当然，就像做者引用《白鹿原》小说阐明的那样，“代表新的政治力量的集体毫无疑问将代替传统的旧宗族次序”。也正因而，从小承受“人人平等”看念熏陶的一些读者才会对红楼梦里的宗族感应目生。
能够说，《碌碌有为》就是通过此类生动明显的例子为读者展现出了一幅古代中国的生活图景。不外，实事求是地说，书中内容既然一应俱全，做者也不免有些捉襟见肘的处所。好比书中将“涮羊肉”视为北京饮食的代表，并称之为蒙前人带来的暖锅如此。但现实上宋代的《山家清供》一书里已经记载了“拨霞供”那道菜，其做法与现在的涮羊肉几无二致。而在此之前的辽代契丹壁画里也有食暖锅涮肉的场景。若要将“涮羊肉”的创造权回于蒙前人，最少也是有争议的。别的，在论及传统娱乐体例——平话的来历时，《碌碌有为》提到宋代职业说话人已然呈现，他们经常讲述民间耳熟能详的传奇或汗青故事，此中有一个喊做《大唐三躲取经诗话》，也就是后世《西游记》的雏形之一。不外，在《碌碌有为》的另一个处所，做者却又认为职业平话人的渊源来自清初朝廷要求在乡下宣讲“圣谕”教化苍生的做法。那两种说法明显彼此牴牾，估量也是因为做者参考了差别的材料来源而未及详加考辨的缘故。
当然，瑕不掩瑜。假设说，做者的写做目标是让读者领会旧时苍生的生活百态的话，《碌碌有为》显然已经到达了那个目标。但现实上，做者的初志其实不行于此。在全书的末尾。做者明显反对如许的一种看点：中国汗青只是在王朝更迭中轮回，也就是黑格尔所说的“无汗青的文明”。
现实上，即使是对中国怀有比力公允观点的西方学者，有时也难免遭到那一看点的影响。好比加拿大美籍汗青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典范世界汗青著做《全球通史》里就认为，假设一个汉代的中国人在隋代“新生”，他将对周遭的一切感应相当熟悉安适。斯塔夫里阿诺斯说那番话并没有歹意，只是为了表白中国汗青与西欧汗青相异的持续性。但试想一下，汉隋两朝相隔八百年，苍生的生活情况又若何会原封不动呢？譬如，有句话喊做“民以食为天”，《碌碌有为》就告诉读者，中国菜在汗青上的演变从未停歇。好比汉代之前小麦尚不是主食，西汉改进石磨手艺以后，起头用小麦造成了不发酵的面饼。到东汉年间发酵的面食才起头呈现。再到了唐宋两代，发酵面食末于蔚然大看。与今天差别的是，其时的馒头里有馅，而无馅的称为“炊饼”——《水浒传》里的武大郎卖的就是炊饼，用今天的说法反而应该是馒头了。以此看之，当然一朝一代王朝更替给人“轮回”之感，但历代许许多多通俗中国人生活所承载出的汗青大河却从未裹足不前。穿越小说与影视做品当然超卓，但实有人穿越胜利，恐怕是肯定要发出古不现在，何必来此的慨叹的。
在那方面，《碌碌有为》里提到的近代改变给人留下了出格深入的印象。近代邮政系统的呈现夺往了传统的镖局的生意，科举的废除让“学校”的内涵发作了量的改变，曾经主宰下层社会的乡绅与绅权，也跟着现代国度政治轨制的构成走到了末路……那一切“三千年来未有之变局”影响到了千万万万通俗中国人的生活，而千万万万通俗中国人在大变局下的通俗生活又将汗青车轮陆续推向前进。而那，恰是书名中的“碌碌有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