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如梦,颠沛浮生,一阵秋风似乎将他吹醒。“秋风动地黄云暮”,秋风阵阵,日暮途穷,他蓦然回首,想起心中躲了十年的梦,是回往嵩阳觅旧师的时候了。然而,义山末乏仙缘,嵩阳回路,最末仍是一梦。
霖雨事后,天末于放晴,但残暑已退,太阳换了另一番意思。
城里也换了光景,道旁的椴树黄叶凄清,凉风过处,缓缓飘落,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其余之山毛榉,之槭,之槐,之杨,变红变黄,全都显得很忙。
路人皆换上秋冬拆,厚毛衣,薄羽绒服,风衣,靴子,神采恬漠。风衣出格有味,不管男女,穿上驼色黑色风衣,走在落叶纷飞的街上,不持重也有几分持重。
对面楼顶的花园一片萧索,此外花木都枯萎了,唯正对那边窗口的一株,枝干稀少,木叶尽脱,铃铛状的黄花仍在开,且开得更多,花口朝下,一簇簇悬在枝头,巨大憨娈,在风中叮叮当本地扭捏。
园主住在顶楼,是个高峻壮实的中年汉子,炎天常见他的身影出没于花树间。他在花园里接了水管,用于浇花,也用于洗澡。时或清晨,迎着向阳,他就在那里冲凉,出浴时裸着身子,金发湿淋淋,晓得那边看得见也不回避,只见他忘我而又唯我地,一边用大浴巾擦头,一边悠然环顾花木。日色迟迟的傍晚,忽觉对面某处叶丛摇动,是他在修剪花枝,进夜,遮阳伞下亮起电珠,音乐啤酒,轻声笑语。
我那才觉察好些天没看见他在花园,九月阴雨连缀,气温骤降,遮阳伞收起不再翻开,天光暗落,凛然岁之将暮,遂记起《诗经·七月》里的句子:“嗟我妇子,曰为改岁,进此室处。”
《秋天深了》三书
撰文 | 三书
自有仙才自不知
《东还》
(唐)李商隐
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长梦摘华芝。
秋风动地黄云暮,回往嵩阳觅旧师。
人生在世,不管逃求什么,名也好,利也罢,到头来都难免一死,死时,身与名利俱灭。那么,活着事实为了什么?活着,当然不但是为了活着,更不是为了食色,一切动物也不外都是活着,不外都在饮食和繁育。人或许不克不及自封为万物之灵,但人确实能够深思,能够有意识地抉择如何活着,而且能够测验考试超越存亡。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也就是说,一小我活几岁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闻道与否,假设闻道,那么当天死往也值了,反之假设不闻道,即使活一百岁两百岁,也是枉然,再长命也毫无意义。
道是什么?儒、道、释三家各有其旨,工具方哲学各立其意,括而言之,即宇宙运行六合万物最底子的实理。生而为人,其实是为了悟道,悟了道,才有实正的自在和不朽可言。
李商隐那首《东还》,做于何时,支流观点有二:一说做于唐文宗太和九年(835),义山下第东回之际,借学仙寄慨;一说做于唐宣宗大中十一年(857),系晚年倦游之做,浮海之叹耳。
从“十年长梦摘华芝”来看,应是晚年之做,固然附和此说的学者不多。十年,长梦,那种对世界的疏落感,盖非一时不得志的激动。不外,我们也没必要拘泥,一小我无论早年晚年,抑或任何时候,都可随缘生起类似心绪。摘华芝就是访道求仙,义山年轻时曾在嵩山学道,故结句曰:“回往嵩阳觅旧师”。
费思量的是一三句。“自有仙才自不知”,即本身具备成仙的天分,却久为仕途所耽搁。此处或暗用汉武帝刘彻的典故,据《汉武帝内传》记载,“西王母曰:‘刘彻好道,然形秽神慢,非仙才也’。”仙才可能是指悟性,或佛家所谓根器,悟性高,根器利,便是有仙才。
假设自有仙才,义山本身会不晓得吗?况且他早年还曾学道,门生有无仙才,道行高的师父一眼就看得出来。此叹现实上是在自哀,即自知有仙才,却放不下俗世功名,甚至半生虚掷,一事无成。
十年如梦,颠沛浮生,一阵秋风似乎将他吹醒。“秋风动地黄云暮”,秋风阵阵,日暮途穷,他蓦然回首,想起心中躲了十年的梦,是回往嵩阳觅旧师的时候了。然而,义山末乏仙缘,嵩阳回路,最末仍是一梦。
北宋 崔白(传)《秋风金凤图》
昨夜秋风来万里
《蝶恋花》
(宋)苏轼
昨夜秋风来万里,
月上屏帏,冷透人衣袂。
有客抱衾愁不寐,那堪玉漏长如岁。
羁舍留连回计未,
梦断魂销,一枕相思泪。
衣带渐宽无别意,新书报我添枯槁。
此词亦因秋风起兴。说风也有人格不免难免虚诞,然而风似乎有豪情,至少很能使人动衷。春夏秋冬,风自四方:东电扇扬,南风和畅 ,西风萧飒,冬风如狂。六合于物,春生秋实,物盛则衰,秋于四时为阴,于五行为金,于五音为商,故主肃杀,其声哀痛。
“昨夜秋风来万里”,第一句有凉意,起远意,写词时已是回忆。苏轼凡秋中为客者七,那首《蝶恋花》做于何年不成考,亦没必要考,总回是在一个羁旅愁闷的秋夜。秋风忽起,吹来万里外的气息,吹来家乡的往事。
秋月皎洁,冰冷的月光照着床帐,冷沉沉,浸透人衣袂。“冷透”二字,静行凝寂,能够想象,诗人此时块坐床上,才会被冷月浸透。
“有客抱衾愁不寐,那堪玉漏长如岁。”有客,乃诗人自谓,天边孤旅,阖户拥衾,愁思不寐,末宵听着玉漏,数着漏声,愈觉夜长如岁。
下片写羁旅淹留,回计难觅,梦断魂销,唯有一枕相思泪。苏轼此词写得曲白,腔调婉约,柔弱如女子,末二句“衣带渐宽无别意,新书报我添枯槁”,不只化用柳永,几乎化身柳永。
柳永的“衣带渐宽末不悔,为伊消得人枯槁”,嘴上说末不悔,心里却在抱怨,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罢了。东坡改得间接,却用反衬之笔,新来瘦不为此外,为新书报我添枯槁,即得知你们枯槁,使我愁上加愁。
明 沈周《青山红树图》(部分)
不知明月为谁好
《秋风二首》其二
(唐)杜甫
秋风淅淅吹我衣,东流之外西日微。
天清小城捣练急,石古细路行人稀。
不知明月为谁好?迟早孤帆他夜回。
会将鹤发倚庭树,故园池台今长短。
杜甫的诗读来总有切肤之感,语句辞气皆传递出他的体温,以及他微明微暗的心跳。此诗亦是对秋风而怅然思回。
秋风淅淅吹动我的衣裳,天快要黑了,江水东流,白天西微,奔川与流光,各不相待,桑榆景迫,韶华逝波。迟暮的心绪,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天清小城捣练急,石古细路行人稀。”此二句有《竹枝》余冷,凄然可听,虽面前之景,而使人有漫漫远意。小城捣练急,为备征衣也,与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同调。时羌蛮寇乱,中巴信急而戍鼓声闻,巫山亦非久安之地,《秋风二首》其一即伤世乱。石古细路,此四字极妥,极静,道路阻断,行人稀少,一派天荒地老。
子美也许在想,何处是能够让他安设的处所。“不知明月为谁好?迟早孤帆他夜回。会将鹤发倚庭树,故园池台今长短。”月亮升起在天上,秋夜尤明,那么好的月光,落在谁的身上?
月亮喊他思念故园,回心似箭,迟早回往,如在面前。那时,他将满头鹤发倚着庭树,啊,不知故园池台尚在否?
后四句转折再三,心口萦回,意味深曲,方将以还回为乐,又且以残毁为忧,痛极!
清 张若澄《燕山八景图》
浪子,抑或圣徒
进秋以来,余亦常想何年是回日,天井葡萄树多大了,石榴树开花成果多少,好想往自家地里摘一把辣椒,拔两颗白菜,和母亲在灶房里做着晌饭,闲话别后岁月儿时欢乐,屋上炊烟袅袅,村里昼长人静。
昨日薄暮,行过贸易步行街,又看见那老者,推一辆不知从哪个超市弄来的手推车,上下摆布挂满塑料袋,大大小小有十来个吧,流离汉的家当也那么负担。
七年前,便见他在市中心一带乞讨,也许那个说法会冲犯他,因为他其实不像乞讨,更像是在传道,传他本身的道:翠绿绸衫,水红头巾,扎在头上似阿拉伯人,神采落寞且热诚,身边摆满了硬纸板,上面写着“四十悍贼非匪徒,他们是圣徒,是勇猛的兵士”如此,一方一方写得密密麻麻,仍然天天俯身在写。
那一两年,目睹他寂然垂老,昨晚他没再穿绿衫也没扎头巾,而是穿戴寝衣似的薄弱衣裤,步履蹒跚,走得很慢,到了近前才闻声他在吹口琴,一手推车,一手持口琴,眼神空茫,目中无人,消瘦的琴音如残烛微火,在凉风中摇摇曳曳。
文/三书
编纂/张进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