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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食
夏丏尊
说起新年的行事，第一件在我脑中浮起的是食。回忆幼时一到冬季就日日盼看过年，比及过年将届就乐不成收，因为过年的时候有种种乐趣，第一是食的工具多。
▲ 置酒庆岁丰 醒倒妪与翁，丰子恺
中国人是全世界善食的民族。通俗人家，客人一到，男仆人即上街办食场，女仆人即进厨罗酒浆，客人则坐在客堂里口磕瓜子，耳听碗盏刀俎的声响，等待食饭。食完了饭，大事已毕，客人拔起步来说“叨拢”，仆人说“没有什么好的待你”，有的还要苦留：“食了点心往”，“食了夜饭往”。
碰着婚丧，庆吊只是虚文，充饥却是其实。排场大的大食七日五日，小的大食三日一日。早饭、午饭、点心、夜饭、夜点心，食了一顿又一顿，食得不亦乐乎，实是酒可为池，肉可成林。
▲ 《韩熙载夜宴图》（部分），[五代]顾闳中
过年了，轮流食年饭，送食物。新年了，相互拜来拜往，讲食局。端午要食，中秋要食，生日要食，伴侣相会要食，相别要食。只要获得出名词，就非食不成，并且一食就了事，此外没必要有此外什么。
小孩子于三顿饭以外，每日好几次地向母亲讨铜板，买食食。通俗学生更大的消费不是膏火，不是册本费，乃是食的用处。成人关于父母的贡献，重要的就是奉甜旨。中馈自古占着女子教导上的次要部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沽酒，市脯”“割不正”，圣人不食。梨子蒸得味道欠好，贤人就能够出妻。家里的妻子假设弄得出好菜，就能够骄人。古来许多名流至于费尽苦心，别开生面，考案出好几部特殊的食谱来。
不单活着要食，死了仍要食。他民族的“鬼”只要香花就称心了，而中国的“鬼”仍照旧非食不成。身后的饭碗，也和活时的同样重要，或者还更重要。通俗报酬了身后的所谓“血食”，不辞广蓄姬妾，预置良田。道学家为了身后的冷猪肉，不辞假仁假义，拘谨一世。墨竹垞宁食冷猪肉，不愿从其诗集中删往《风怀二百韵》的艳诗，至今犹传为罕见的美谈，足见冷猪肉牺牲不掉的人之多了。
不单人要食，“鬼”要食，“神”也要食，以至连没嘴巴的山水也要食。有的但食猪头，有的要食全猪，有的是专食羊的，有的是专食牛的，各有各的胃口，各有各的癖好，古典中大都详有规定，一查就可晓得。较之于他民族的对“神”只做礼拜，似乎他民族的“神”极端唯心，中国的“神”却是极端唯物的。
梅村的诗道“十家三酒店”，街市里最多的是食物展。鄙谚说“开门七件事”，家庭中最费事的不是教导或是什么，乃是料理食物。学校里最难处置的不是水平若何进步，传授若何改进，乃是饭厅风潮。
▲ 茶店一角，丰子恺
鄙谚说得好，只要“两脚的爷娘不食，四脚的眠床不食”。中国人食的范畴之厂，实可使他国报酬之食惊。中国人于世界通俗的食物之外，还食着他国人所不食的珍馐：食西瓜的实，食鲨鱼的鳍，食燕子的窠，食狗，食乌龟，食狸猫，食癞虾蟆，食癞头鼋，食小老鼠。有的或竟至食到小孩的胞衣以及间接从人身上获得的工具。假设可以，怕连天上的月亮也要挖下来试试哩。
至于食的办法，更是八门五花，有烤，有炖，有蒸，有卤，有炸，有烩，有醒，有炙，有熘，有炒，有拌，实正一言难尽。古来尽有许多做菜的良庖，其名字都和名卿相一样煊赫地留在青史上。不，他们之中有的并升到高位，老诚恳实就是名卿相。假设中国有一件事能够向世界骄傲的，那么那并非汗青之久，地盘之大，生齿之寡，戎行之多，战争之频繁，乃是善食的一事。中国的肴菜已征服了全世界了。有人说中国人有三把刀为世界所不及，第一把就是厨刀。
不见到喜庆人家挂着的福禄寿三星图吗？福禄寿是中国民族生活上的抱负。画上的摆列是禄居中心，右是福，寿居左。禄也者，拆穿了说就是食的工具。老子也曾说过：“虚其心实其腹”，“圣报酬腹不为目。”食最要紧，其他能够不问。
食的重要更可于国人所用的言语上证之。在中国，食字的意义特殊复杂，什么城市带了“食”字来说。被人欺辱曰“食亏”，打巴掌曰“食耳光”，希求非分曰“想食天鹅肉”，诉讼曰“食讼事”，中枪弹曰“食卫生丸”，此外还有什么“食生活”‘食排头”等等。相见的冷暄，他民族说“晨安”“午安”“晚安”，而中国人则说：“食了早饭没有？”“食了中饭没有？”“食了夜饭没有？”
关于职业，通俗也用食字来表达，营什么职业就喊做食什么饭。“食赌饭”“食堂子饭”“食洋行饭”“食教书饭”，诸如斯类，没必要说了。
衣食住行为生活四要素，人类原不克不及不食。但食字的意义如斯复杂，食的要求如斯露骨，食的办法如斯费事，食的范畴如斯普遍，似乎除了食以外就无别事也者，求之于全世界，那怕只要中国民族如斯的了。
在中国，衣无妨污浊，居室无妨简单，道路无妨泥泞，而独在食上分毫不克不及草率。衣食住行的四事之中，食的水平远高于其余一切，很不调和。
中国民族的文化，能够说是口的文化。
夏丏尊（1886—1946），浙江绍兴上虞人。名铸，字勉旃，后（1912年）改字丏尊，号闷庵。文学家、语文学家、出书家和翻译家。
END
编纂：王超逸
校对：陶铮
审校：余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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