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先生:不作春风之自得,能对严冬而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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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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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里孔子说“岁冷然后知松柏之后凋”。那句话也已传播了两千五百年,曲到今天,成为中国社会人人俱知的一句话。但此话实具深义,我们正可即凭孔子此一句话来发扬阐明我们民族的汗青精神。

春天来到,绿草如茵,弱柳如绵,桃李竞艳,芳菲满目。千红万紫,美不堪收。一盘游春人,赏心乐事,眷恋忘返。但那有人会在此际却往赏识松柏。一到炎天,寡木茂盛,枝叶扶苏,生气兴旺,郁郁葱葱。那时的人,也不会独往重视松柏身上。待到秋季,霜露已降,梧桐叶落。但一方面心爱的是果实累累,另一方面心爱的仍是绚烂绯红。人们的兴致,还不会转移到松柏。曲要到严冬已届,雪窖冰天,寡卉尽枯,群木皆落。那时候,六合间肃杀之气已达极端,一切摧败无遗,惟有松柏葱茏,矗立在凉风苦雨中,而生气盎然。因而使人知生命之无尽,而转移心绪以待阳和之重来。

此事说来易知,而实不容易知。孔子所说:“……然后知……”三字,便蕴躲着无限深义,耐人深省。此中义蕴,确是大堪玩味,大堪探究。但期待说出来,则又是人人皆知。紧要者乃要在此人人皆知中,教我们往做无限玩味,无限探究,此其所认为圣人之言。我们万万莫平平视之,让它随便忽过。

抑且松柏亦非不凋。有丰则必有枯,有盛则必有衰,有荣华则一定有凋谢。此乃六合间生命界一配合现象,一配合公则。松柏亦有凋时,只其凋,较寡木之凋则在后。并且旧叶未谢,新叶已萌,虽有凋而若不凋。故松柏之凋,不只在寡木之后,抑且让人不容易见,遂群认为松柏不凋。所以我们说松柏长青。

孔子特意指点出此一人人共知的生命现象,教人来透悟此中之生命公则。中国人承受孔子教训,人人尽知在新春盛夏清秋之后,一定会有严冬之降临。方其在新春盛夏清秋时,却先已为严冬做预备。《易经·乾卦》上说:“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人固不克不及违天行事,但即在天时之后行事,只要能率顺于天,便是以人合天。天有常,则人亦随之有常。因于天时有常,我们还得在天时之前行事,天时接踵而来,反若天在人后,而不违于人,人稳定则天亦随之稳定。

如今再回到上面所讲“松柏后凋”的一番话上来。六合有春、夏、秋、冬四时之变,此便是六合之“常”。有常则必有“变”,而变中则仍见其有常。桃李争春,一时盛极自得;但隆冬降临,在春时那一番盛极自得的桃李,到此难免要式微。此亦是一种“后天而奉天时”。但万物生命究与六合差别,经不起那一不时的骤盛骤衰,与倏起倏落。所以最多履历了几十冷暑,此等桃李生命便会干涸而尽。只要松柏,似乎在温暖春阳中,万卉群木争盛之际,而早已做预备。它虽不克不及如万卉群木之随时而争变,而独能超出乎万卉群木之外,卓立乎四时之中,以守常而待变。故松柏长青,乃独有其千百年经久之大生命,此则可谓是一种“先天而天弗违”。

我中华民族,正为能遵守孔子古训,垂青松柏之后凋,而不放在眼里了桃李之争春。我中华民族五千年来之整部汗青,其间亦不乏盛时,但一辈先知先觉,都能教人保泰持盈,适可而行,不为已甚。知亢龙之有悔,每思患而豫防。及其遭逢挫折,陷处困阨中,乃仍能自暴自弃。所以我中华民族五千年来的整部汗青,乃常是一部安不忘危,履险若易的汗青。惟其能居安而思危,所以能履险而若易。惟其不做春风之自得,所以亦不面临严冬而沮丧。

——钱穆先生《中国汗青精神》

钱穆(1895—1990),史学巨匠、国粹巨匠。著有《国史纲领》《国史新论》《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国汗青研究法》等1700余万字的史学和文化学著做。

钱先生说:任何一国之国民,出格是自称常识在程度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过去汗青,应该略有所知。所谓对其本国过去汗青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过去汗青之温情与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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