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北平的零食小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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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零食小贩

文丨汪曾祺

北平人馋。馋,据字典说是“贪食也”,其实不但是贪食,是贪食各类甘旨之食。甘旨当前,当然馋涎欲滴,即便闲来无事,馋虫亦在咽喉中挠挠,迫切的需要一点什么以膏馋吻。三餐时当然期看青粱枚举,任我下箸,三餐以外的时间也一样的想馋嚼,以磨练其咀嚼筋。看鹭鸶的长颈都有一点羡慕,因为颈长可能享受更多的渐渐下咽之感,此之谓馋,馋字在外国语中无恰当的字能够取代,所以讲到馋,实“不敷为外人道”。有人说北平人之所以特殊馋,是因为昔时的八旗子弟游手好闲的太多,闲就要惹事,在食上打主意天然也是能够理解的。所以形形色色的零食小贩便应运而生,自晨至夜逡巡于街头巷尾之中。

北平小贩的吆饮声是很特殊的。我不晓得那与平剧有无关系,其顿挫顿挫,改变颇多,有的豪宕如唱大花脸,有的沉闷如黑头,又有的洪亮如生旦,在白天给浩浩欲沸的市声平添很多情趣,在夜晚又给沉寂的夜带来一些凄凉。细听小贩的唤声,则有曲譬,有隐喻,有时竟像谜语一般的耐人觅味。并且他们的吆饮声,数十年如一日,未曾有过改动。我现在闭目深思,北平零食小贩的唤声仿佛在耳,一个个的如在目前。如今让我就记忆所及,细细数说。

起首让我提起“豆汁”。绿豆渣发酵后煮成稀汤,是为豆汁,淡草绿色而又微黄,味酸而又带一点霉味,稠稠的,浑浑的,热热的。佐以辣咸菜,即棺材板切细丝,加芹菜梗,辣椒丝或末。有时亦备较高级之酱菜如酱萝卜酱黄瓜之类,但反不如辣咸菜之可口,午后啜三两碗,愈食愈辣,愈辣愈饮,愈饮愈热,末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行。北平城里人没有不嗜豆汁者,但一出城则豆渣只要喂猪的份,乡间人没有饮豆汁的。外省人栖身北平二三十年往往不克不及养成饮豆汁的习惯。能饮豆汁的人才算是实正的北平人。

其次是“灌肠”。后门桥头那一家的大灌肠,是实的猪肠做的,遐迩驰誉,但嫌油腻。小贩的灌肠虽有肠之名实则并不是是肠,仅具肠形,一条条的以芡粉为主所做成的橛子,切成不规则形的小片,放在平底大油锅上煎炸,炸得焦焦的,蘸蒜盐汁食。据说那油不是通俗油,是从做坊里从马肉等熬出来的油,所以有那一种怪味。单闻那种油味,能把人恶心死,但炸出来的灌肠,喷香!

从下战书起有沿街喊卖“面筋哟”者,你喊他时须喊“卖熏鱼儿的”,他来到你们门口翻开他的背盒由你挑撰时却次要的是猪头肉。除猪头肉的脸子、只皮、口条之外还有脑子、肝、肠、苦肠、心头、蹄筋等等,外带着别有风味的干硬的火烧。刀口上手艺特殊,从夹板缝里抽出一把飞薄的刀,横着削切,把猪头肉切得出薄如纸,塞在那火烧里食之,熏味扑鼻!那种卤味似乎不克不及登大雅之堂,但是在煨煮熏造中有特殊的风味。分开北平便尝不到。

傍晚后有喊卖羊头肉者,那是回教徒的生意,刀板器皿刷洗得明哲保身,切羊脸子是他的拿手,切得实薄,从一只牛角里撒出一些特造的胡盐,北平的羊好,有深挚的羊味,可又没有深挚到膻的地步。

也有推着车子卖“烧羊脖子烧羊肉”的。烧羊肉是颠末煮和炸两道工序的,除肉之外还有肚子和卤汤。在炎天佐以黄瓜大蒜是更好的下面之物。推车卖的不及街上羊肉展所出售的,但慰情聊胜于无。

北平的“豆腐脑”,异于川湘的豆花,是哆里寒战的软嫩豆腐,上面浇一勺卤,再加蒜泥。

“老豆腐”另是一种工具,是把豆腐煮出了蜂窠,加芝麻酱韭菜末辣椒等佐料,热乎乎的连食带饮亦颇有味。

一朝晨卖点心的良多,最通俗的是烧饼油鬼。北平的烧饼次要的有四种,芝麻酱烧饼、螺丝转、马蹄、驴蹄,各有所长。芝麻酱烧饼,外省仿制者都不像样,不是太薄就是太厚,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老是不敷原则。螺丝转儿更好是和“甜浆粥”一路用,要夹小圆圈油鬼。马蹄儿只要薄薄的两层皮,宜加圆饱的甜油鬼。驴蹄儿又小又厚,不要油鬼做伴。北平油鬼,不喊油条,因为底子不做长条状,次要的只要两种,四个圆饱连在一路的是甜油鬼,小圆圈的油鬼是咸的,炸得特焦,夹在烧饼里一按咔嚓一声。分开北平的人没有不驰念那种油鬼的。外省的油条,虚泡囊肿,不敷味,要求炸焦一点也不可。

“面茶”在别处没见过。实正的一锅糨糊,炒面熬的,盛在碗里之后,在上面用筷子蘸着芝麻酱撒满一层,唯恐撒得太多似的。味道好么?至少是很怪。

卖“三角馒头”的永久是山东老乡。翻开蒸笼布,热腾腾的各样蒸食,如糖三角、混糖馒头、豆沙包、蒸饼、红枣蒸饼、高庄馒头,听你挑撰。

“杏仁茶”是北平的好,因为杏仁出在北方,提味的是那少数几颗苦杏仁。

豆类做出的食食可多了,起首要提“豌豆糕”。小孩子一听打镗锣的声音很少不怦然心动的。卖豌豆糕的人有一把手艺,他会把一块豌豆泥捏成为形形色色的工具,他能够听你的吩咐捏一把茶壶,壶盖壶把壶嘴俱全,中间灌上黑糖水,还能够一杯一杯地往外倒。规模大一点的是荷花盆,实有花有叶,盆里灌黑糖水。最简单的是用模子翻造小饼,用芝麻做馅。后来还有“仿膳”的伴计出来做那一行生意,善用豌豆泥造形形色色的点心,大八件、小八件,什么卷酥喇嘛糕枣泥饼花糕,五颜六色,包罗万象,惟妙惟肖。

“豌豆黄”之下街卖者是粗的一种,造时未往皮,加红枣,切成三尖形屹立在案板上。现实上比展子卖的较细的放在纸盒里的那种要有味得多。

“热芸豆”有红白二种,通俗的食法是用一块布挤成一个豆饼,可甜可咸。

“烂蚕豆”是俟蚕豆抽芽后加五香大料煮成的,烂到一挤即出。

“铁蚕豆”是把蚕豆炒熟,其干硬似铁。牙齿不牢者不敢轻试,但亦有酥皮者,较易嚼。

夏日雨后按例有小孩提着竹篮赤足蹚水而高唤“干香豌豆”,咸滋滋的也很好食。

以上约略举说,只就记忆所及,挂漏必多。并且数十年来,北平也正在变更,有些小贩由式微而式微,也有些新的应运而生,比我长一辈的人所见所闻可能比我要丰富些,比我年轻的人可能碰着一些较别致而失往北平特色的事物。总而言之,北平是在向别致而庸俗方面变,在零食小贩上即可窥见一斑。现在呢,胡尘涨宇,面目全非,那些小贩,还能保留一二与否,恐怕在不成知之数了。但愿我的回忆不是永久的成为回忆!

汪曾祺:捕快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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